1.雪落无声
二十年前,弘历三年,也是这样一个山道积雪的阴天,一位浑身是血的年轻武士倒在寺前,身下铺大片红雪与黄叶。永慈法师听见声响,急忙上前查看,只见此人剃了月代,脸上血迹斑斑,眉目英俊,正瞪大双眼努力从喉咙里发出声音,永慈法师附身跪地,仔细辩听他的话语:
“我的儿子……昨日出生了……”
“吾妻在树下乘凉,忽感腹痛,受树灵护佑,顺利生下一子,我……”鲜血从伤口中不断涌出,他明白自己命不久矣,武家人坚毅的眼睛蒙上泪光,用尽力气讲出最后一句话:“我还没跟她说,我给孩子取名为大树,为顶天立地、福荫后人之意……”
武士口中的妻子,其实并未过门,系下级武士佐藤家独女,住于城下公宅。佐藤家独女与松下家独子早已有婚约,却没想到她会偷偷怀上他人之子,佐藤家主心疼女儿,不舍责罚,为掩丑闻,临忙招了个平民入赘,这才把事情压下去。
只有少数人知道,那个名为佐藤大树的孩子生了一双跟他父亲极像的眼睛,大而有神,目光炯炯。他是个热心肠的好孩子,每月两次跟母亲一起上山礼佛,平安长大到十七岁。
彼时时局动荡,天灾与人祸齐发,饥荒横行,母子二人常在山下帮忙施粥,年轻人长发束于头顶,腰佩长短刀,被乡亲们调侃着委以“带刀护卫”的重任。十六岁的成人礼上,佐藤大树从师父黑木手上接过亲生父亲的剑,是一把无铭刀,刀身弧度颇大,刀刃锋利异常。
德川幕府禁利刃,这样的刀本不该出现。
母亲告诉他,黑木从江户来,本是将军亲藩下颇受重用的武士,后看清幕府气数将尽,加入尊王攘夷派,到近畿投奔组织。正值富商町人五十岚氏四处招兵买马以对抗藩主暴政,大树的亲生父亲与黑木便相识于五十岚府中,一见如故,相谈甚欢,却不料不久后友人会遭间谍陷害,死于效忠藩主的刺客刀下。
黑木视友人之子为己出,后留在藩内开设道场,传授大名鼎鼎的神道无念流剑法,大树便在他的道场下学习剑术。黑木喜重刃,剑法稳健刚烈,力大势沉,而大树脚下功夫了得,步法轻巧多变,剑风更为锐利,腰间利刃出鞘定一击必杀。但是他还没有杀过人,师父教导,执剑为道,为苍生,为重要的人,而不是为贪欲,为凌驾于他人之上。
庆应二年,过了新年,落了最后一场雪,佐藤大树原本是要上山道别的。
山中禅寺为临济宗妙心寺派三千末寺之一,位于山顶,山下为城下町,是百姓居住的地方。寺中众僧人是看着佐藤大树长大的,他常常跟在那些小沙弥屁股后面玩闹,跟他们一起挑水、扫地、抄诵经文、听住持讲经说法。小沙弥们鲜少下山,懵懵懂懂,佐藤大树给他们讲市集里的新鲜玩意、盛大的神道祭典,甚至还有花街茶屋里的见闻。可说到底佐藤大树自己也还是个稚嫩的少年郎,能说的东西大多换汤不换药,他每吹嘘一遍,就被拆穿一遍,这都要怪罪在他们师兄无界那张犀利的嘴上。
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,这无界是永慈法师于饥荒年收养的孩子,比佐藤大树大三岁,从小在山上长大,悟性高,却不太守规矩,时常惹祸,在院中跪着受师父责罚。有一回佐藤大树正好去后山摘野果子,本来是拿去孝敬菩萨的,却没想到进了一天没吃饭的无界肚子里。无界与大树年纪相仿,幼时一来二往,成了不错的朋友。
大树觉得无界的确是无界的,山中众僧皆淡泊,不问世事,除了还是孩童的小沙弥,大多数人对他嘴里的远方不感兴趣,只有无界会认真听。比如海上来的黑船带来了枪支火炮,长州藩在京都发起禁门之变挟持天皇,江户幕府在京都设了新选组追杀反贼……种种万般,在大树绘声绘色的描述下好像就发生在无界小小的禅房之外,又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,是看不见摸不着的。
直到佐藤大树上山来与他说,他要去江户进修剑术了。
阴沉的天空中,细雪无声飘落。
无界垂眸,望见佐藤腰间佩刀,未出鞘,亦能见隐有寒意,锋利的剑养精蓄锐多年,刀刃未有磨钝,始终要再次以鲜血为食。杀生,在这个时代是存活之法。无界未发觉自己眉头微蹙,佐藤大树坐在他对面,看得格外清楚,他嘴角平日常带的那抹向上的弧度也不见了去。
山中寂静,茶水微凉,无界的声音低沉安稳,道:“万事小心。”
这时候倒是惜字如金起来了,大树觉得他实在是敷衍,又追问:“大师,多指点几句嘛,我此行会有风险吗?”
“跟你说多少遍了,我不会算命,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向佛祖磕头。”
大树愤然起身,衣物上抖落细碎泥巴,他一个时辰前还在家中的田地里干活,是临时想起无界才跑上山的,竟将一身尘土带到人房间里了,他暗自懊恼,等着被嫌弃,没等到,无界饮尽杯中茶,说:“走吧,我送你下山去。”
有什么好送的?佐藤大树奇怪。上山下山的路他从小到大走了千百万遍,路过的每一条溪流和树木他都认得,纵使有凶猛恶兽,凭他的武艺也定能全身而退。在他暗自嘀咕这几秒,无界已经走到他前面了,大树只好小跑着跟上无界的步伐。
山中寒冷,树枝上积了一层层雪,弱小的树枝不堪重负,雪渣子砸落在人头上,好不烦人。树林间也不像夏天有热闹的蝉鸣鸟叫,只有风路过的呼啸,无界的声音忽然破风响起:“江户是将军府下之城,你此番若是有去无回,叫你母亲怎么办?”
他果然知道。大树心想。
无界表面上只从他口中获取外界信息,实际上消息灵通,藩内藩外发生的大事他都了如指掌,可他从来不会主动提及。
“母亲支持我去完成父亲未竟的事业。我跟来自九州萨摩的濑口一起出发,去投奔大名鼎鼎的浪人田崎先生。田崎先生博学多才,是许多脱藩大名的御用军师,师父说我在他手下做事定能干出一番事业。”
无界没有应声。
“你什么意思?看不起我?”
佐藤大树伸手拍他肩膀,耳廓微动,于风声中捕抓杂木丛间一丝异响。瞬间,刀刃出鞘的破空声与兵刃交接的刺耳铮鸣同时震破静谧。
这人的剑竟然瞬间就到了眼前!
亏得佐藤大树毫不犹豫拔刀挡在无界身前,才免了他被一刀斩成两半的厄运。
黑衣蒙面人速度极快,斩杀无界这种文僧绰绰有余,可论出剑的力气和气势,还远远不及佐藤大树。大树轻侧刀刃卸了他的力,用刀背猛击他后背空门。那人在空中转了个身,喉头涌血,怒视大树,竟不顾实力差距,又提刀再次冲来。
“你是何人?为什么无故对我们出手?”
这是攸关生死的对决,不是道场里的竹剑演兵,佐藤大树虽明白道理,但还是没有取对方性命的想法,每招每式,皆退让三分。
而无界在他身后下令:“杀了他。”
如同被操控的人偶,大树以雷电之势闪近黑衣人,一剑封喉,温暖的血溅了他一脸,自下巴缓缓滴落。他回头,无界仍是一副无悲无喜的平淡样子,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。
无界甚至没有动过一步。
“不杀他,你会死,此人身上有火药。”像是解释,又像心虚,无界合上眼眸,低垂的眼角甚是慈悲,为黑衣刺客念经超度。
因佛门不喜杀生,平日里佐藤大树在家杀完鸡都要洗三次澡才敢上山。如今看来,好像确实是他这个杀伐为生的武家人更敬佛祖。
习武之人,对身体的每一条经络都了如指掌,哪怕是微小的一个念头,不属于自己的,便不是自己的。佐藤大树只觉得力气被掏空了,冷汗如雨,自己是听见无界的声音后才不自觉改了刀势的,如果可以,他也想把这当成一种服从命令的本能。
可分明是无界动了手脚!
佐藤大树想问,但问不出口,眼前人不是他的朋友,是一团谜。无需多言,无界不想说,就绝对不会说。若无界真当他是知己好友,自然会坦诚相待,佐藤大树收刀,想不清楚这些年的来往到底算什么。他带着满身污血,慢慢走下山去。
“今晚别睡觉,当心有人寻仇。”无界说。
待他走远,寺中僧兵听闻异响终于赶到,在无界的吩咐下收拾了尸体。
2.三千世界
“诸佛与众生,唯是一心,更无别法。学道人,若欲得成佛,一切佛法总不用学。唯学无求无着,无求即心不生,无着即心不灭,不生不灭即是佛。”
只怕一念有,即与道隔矣。
“希运祖师之言,你可明白?”
无界颔首,佛堂肃穆,他今日冲动使用摄心之能,借他人手杀了蛛组的杀手,犯下大错。蛛组不知晓缘由,永慈法师可心知肚明,大树那孩子还没有杀人的决心。无界是永慈法师拾来的孩子,与尘世无根无缘无牵挂,自幼于密室中修炼秘笈,只因他“无心”。无心才可成佛,才可无处不在,无孔不入,入侵人心,使三千世界,皆是汝自己。
他的另一个名字为“世界”,因能识人心,短暂侵入心智,被永慈法师举荐,暗中为藩主监领情报网——蛛组。寺院神社看似中立,其实都是各大势力手下工具。德川幕府重视佛教,利用寺院控制各藩百姓,神道教则依托皇权,若皇权重盛,佛宗必受神道压制,住持永慈法师由中立倒向德川直系谱代大名,也是别无选择。
无界细细数来,他当“世界”的时刻比当“无界”的时刻还要多。无界被包含在大千世界之中,隐身于一念之间,无界之所以存在,是因为有人相信。
永慈法师命世界跪在佛前静思,天已黑,烛火摇曳,门外月光凄凄,天亮,佐藤大树就要启程了。世界睁眼,决定还是要去送他一程,一路送到江户去。
大树是反贼之子,因有黑木和佐藤家庇护,无人知晓他身份,就算知道了,藩主那边也没那么闲特意派人刺杀他。白天的事很有可能与那个萨摩藩来的濑口氏有关,佐藤大树又杀了蛛组的人,世界不知道他能不能活着走出藩外。他虽时常与蛛组联系,但起的是监管作用,以防情报有诈,也不是条条情报都会经他手,所以并无实权。蛛组组长居于城内,那个狠毒阴险的笑面虎,年纪轻轻便继承祖业任职藩主家臣,名唤泽本夏辉。
山下,被迫半夜启程的濑口黎弥使劲伸了个懒腰,抱怨道:“不是说好明早的吗?我今晚本想在美人怀里过夜的,京都的美人那是别有风情。”
佐藤大树忙着收拾行装,反驳道:“这儿不是京都。”
濑口使劲往嘴里塞佐藤大树母亲准备的糕点,“近京也是京,在我眼里都一样。”
“你今天不会杀了个大人物吧,不然你的和尚朋友怎么要我们半夜别睡觉。”
想到此事大树就心烦意乱,道别成了不欢而散,如无界所说,他未必回得来。他在这里长大,有爱护他的母亲和师父,有在道场认识的各路好友,他本可以继承家业,继续当个穷武士,拿固定俸禄,富不起来,也饿不死。
可这辈子就这样窝囊着过了吗?况且近年家中俸禄越来越少,田间土地失收,城内藩邸还是照样快活,下级武士遭人唾弃,有些家族卖掉武士身份才能依傍富商生存,沦落成了町人家犬。师父黑木启司是铁骨铮铮的志气男儿,大树也想像他那样,闯出一番事业来,再寻个地方开设道场传授武艺,做响当当的人物。
他却不曾想,为五十岚做事的黑木,也同样是家犬,只不过是养在门外罢了。
佐藤大树思绪飘远,濑口黎弥忽然起身贴门而立,手扶在刀柄上,眼神示意:门外有人!佐藤大树伏到窗边查看,家中大门敞开,院落里竟站了十几个黑衣人!平日母亲精心养护的花儿还没等到春天来临,就已被踩死。
佐藤大树当机立断,对濑口说:“我先拖住他们,你从后门溜出去找师父帮忙!”
濑口抿唇,不愿他独自承担风险,说:“你脚程比我快多了,你去!我来会会这群崽子。”
“人是我招来的,这也是我的家,本应由我来守护!”
濑口欲言又止,无奈点头,拍拍他的肩膀,闪身从另一边窗户翻了出去。
同一时刻,敲门声起,如同丧钟摆荡。
说不怕自然是假的,战士应当以死为荣,可是……佐藤大树咬住下唇,强忍想哭的冲动,平日嚷嚷着要将生死置之度外,可是他不想这样死得不明不白,眼下唯有先拖延,盼望师父早点赶到。
他就站在门后,不应声,门外的人也没有烦躁,以同样的间隔时间敲门三声,拖了约莫一刻钟,门外人才出口:“是我。”
是无界!佐藤大树心中一喜,又沉沉坠底,他差点就直接开门了,但经今日一事,无界也许已经不是他认识的无界了。
“他们已经被我请走,不会再来打扰。”
佐藤大树从门中孔缝努力观察,外界的影子里确实没了那团黑漆漆的家伙,他打开门,拇指按在刀镡上,随时准备拔刀。
无界一身旅人打扮,斗笠遮住了和尚头,佐藤大树更觉他陌生。他自来熟惯了,自行脱下斗笠挂到一旁,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,眼神平静。
剑气逼近,佐藤大树手中利刃平生第一次架在无界的脖子上,佐藤大树不说话,他高兴了就爱叽叽喳喳地讲话,说个没完,生气就像这样沉默,不发问不斥骂,更听不进道理。
事情纷杂凌乱,一向有条理的无界也不知道从何讲起,开口就让人抓不住脑袋:“或许……你也可以叫我世界。”
佐藤大树疑惑地皱起脸。
第二句话也是一枚炸弹,无界又说:“我要跟你们一起走。”像是怕他听不懂,无界补充:“去投奔田崎先生。”
黑木带着风雪从门口大步跨入,他功力深厚,在门外就听见了世界说的话,笑得十分欣慰。
“世界,你终于答应敬浩了,不枉他连续三年给你写信,为的就是今天。”
而濑口和佐藤大树小眼瞪大眼,不知道发生何事。
三年前,无界练成摄心术加入蛛组,田崎听闻此事,只觉得幕府之人有眼无珠,大材小用,便私下派人送信请无界出山,甚至还让黑木亲自上山劝说。
黑木热心肠地把“世界”介绍了一遍。
“为什么那些人要追杀我?我家里人可安全?”佐藤大树听了半天都没有得到答案,十分着急。
濑口黎弥咳嗽两声,“既然蛛组是情报杀手组,他们应该是来追杀我的。”说着,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纸,挠挠头,“我此次前来,还有另一个目的,埋伏在城中的死士会在三日后祭典日刺杀藩主上原氏,这是人员名单,我也是今日才拿到,正要交给黑木先生。”
佐藤大树已经要惊掉下巴,他抬头看向无界和师父,他们肯定早已知情,只微微点头。
3.入世间中
自从无界变成世界,佐藤大树两天没给他好脸色了。
远走三人组连夜从水路出走,小舟晃晃荡荡,船桨搅碎水中残月,看得人心烦。濑口黎弥心大,一躺下就抱着刀睡着了,佐藤大树睡在旁边听他的呼噜声,眼皮乏极,脑子很清醒。世界在近船头的船板上打坐,佐藤大树睁眼就能看见他的背影。
看着他反光发亮形状不错的脑壳,佐藤大树脑里充满许多无厘头奇怪问题。无界突然从寺中出走,那还算是出家人吗?不是出家人的话,是否能留发?无界留发又是什么模样?除去乱七八糟的,他心中还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,必须要得到答案。
佐藤大树坐起来,挪着屁股前进,一看他双眼紧闭就知道他肯定没睡着,要是睡着了,眼睛反而会开一道缝露出眼白,怪吓人的。
“嗯……世界,”大树还没习惯他的新名字,“我们还是朋友对吧?”
世界不睁眼,无情答道:“不是。”
佐藤大树顿时心如刀绞,千万委屈奔腾而来,果然自己只是他用来收集信息的工具人。
世界幽幽睁眼,真诚道:“我们是比朋友更坚固的关系,是系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朋友,是同一条贼船上的生死之交。”
佐藤大树白了他一眼。
“那你此次背叛山门,当真是被田崎先生打动了?”
“我即是我,我与万物同在,何来背叛一说?决定出山与田崎敬浩关系不大,只不过目前看来,他是能靠到的最大的靠山。”
大树把下巴搁在膝盖上,嗯了一声,本以为进了江户后的人生才会如梦般,刀光剑影,快意恩仇,没想到还没出藩就已经像活在梦里了。
他被家人、师父和朋友保护得太好,拥有一颗纯正的真心,一心学剑,念经,跟母亲吵吵嘴,跑上山找无界说话,现在才知道天翻地覆的不是远方,是身边。
他对世界说:“我是大人了。”
“好的,佐藤大人。”大人才不会说自己是大人,世界腹诽。
远离城镇,竟也远离了乌云,佐藤大树久违地看见天上星星在河中浮动,小小的河道像黑绸带镶了小银珠,他的心终于安稳了一点,头靠在船舱上,昏昏欲睡。
世界静静看着他,男孩的面容日益坚毅,在道场勤学苦练,脸上消瘦了许多,世界嘴唇微动,轻声说:“对不起,我不该借你的手杀人。”
他练得如此奇术,寺中师兄弟表面装作不知情,暗地里处处提防,怕哪天被他摄了魂,心中秘密一览无遗。佐藤大树也跟他们一样惧怕自己吗?
大树闭眼,右眼眼角痣跟着眼皮动了动,平添一分艳感,他伸出双手,说:“你要杀鸡还是杀鸭,随便借,杀猪杀牛有点困难,努力一下应该也行。”
刀是为人所用的,只有在能主手中,才能发挥最大威力。
佐藤大树不介意做世界的刀。
确定蛛组已被黑木牵制,三人在河川边一座商镇稍作停留,整顿行装,说来好听,其实就是去饭馆大吃一顿。在他人眼中,两位浪客一位和尚的组合实在奇葩,热闹的大厅,他们身边的位置无人敢落座。濑口黎弥摸了摸下巴,问:“我们也没这么可怕吧?”佐藤大树斜眼看了看世界,答:“谁知道呢。”二人给世界点了碗素面,然后一起大口吃肉大口喝酒。
只需再走一日陆路,便可抵达江户。吃饱消食散步路上,三人甚至还顺手在打闹中救下一位着装华贵的年轻人,身材高大模样白净,来自尾张藩。三人心中一惊,尾张藩主德川义宜,那可是亲藩。许是察觉到他们的警惕,年轻人倒豆子似的把家底都翻出来,堀氏夏喜,父亲是年收二百石的中级家臣,他是家中末子,因好友身患怪疾,前往江户向名医土田求药。
家中末子,意味着轮不到他继承父业,必须自己另寻出路。
世界沉吟片刻,说:“土田一族世代行医,可到了土田哲也掌家后便弃医从商,跟随田崎先生,助他打理口岸商港,你确定他还记得医书里的内容?”
佐藤大树暗自嘀咕,怎么走到哪都有田崎先生?
堀夏喜非常肯定地点点头,为了好友的怪疾他已寻遍名医,都没有办法,一位老医师提及,这样的症状他只在二十年前听闻过一次,治好那人的正是当年十七岁的土田哲也。
三人组就这样变成了四人组。
濑口出身民风豪放的萨摩,不太看得起堀夏喜这种娇贵的公子哥。行路上,堀夏喜恍然大悟,说:“你们听过玄奘大师前往西天取经的故事吗?”
“他们是四个人,我们也是四个人诶,还刚好有个和尚。原来是这样……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得神药……”
堀夏喜好像是对他们说话,又好像在喃喃自语,认真到连濑口都不忍心吐槽,捂着嘴吞下爆笑,嘛,这人还是挺可爱的。
4.我心常在
田崎在城下设了一间私塾,也是他的住所之一,环境清雅,竹林环绕,院前小溪潺潺,他安排佐藤大树等人在此地等他。佐藤大树蹲在溪边捧水洗了把脸,冷得抖掉一身鸡皮疙瘩,但格外清爽,冰消雪融,要开春了。
田崎先生是何许人也,自然是没那么容易见到的。四人在私塾里休息了三日,结识了很多府上暂居的食客,才知道田崎先生正忙着联络各大商贾富农,逼迫幕府“改世”。
改世要如何改?佐藤大树心中并无概念。他问世界,世界在逗笼中鸟儿玩,吹起口哨学鸟叫,半天才口吐人言:“某天,你早上醒来,世就改了,世道早就变了,只差最后一纸诏令。”
外邦人踏入小岛,已经是十三年前的事了。
是日中午,田崎敬浩在府中设宴,为新客接风。田崎身穿深蓝紫色武士礼服,器宇轩昂,大步走入厅中,身后跟着一位穿普通黑色和服的俊美男子,想必就是土田先生。
佐藤和濑口看呆了眼,这就是大人物啊,一举一动彰显非凡气质,身旁美人环绕,真是羡煞旁人。
“实在不好意思,我来晚了,还请各位不要怪罪。”一位身形高挑,作武士打扮的男子入室,身后跟着一名随从。
田崎敬浩笑容满面,应道:“泽本组长这话何故,还请快快落座。”
佐藤大树和濑口黎弥同时看向世界,他显然也不知情,脸上僵硬得不知道做何表情好。泽本夏辉在世界对面落座,脸上还是笑眯眯的,他们一年也就见两三次,都是泽本夏辉亲自登门拜访。藩主下令,泽本夏辉也要受世界监管,世界没有告诉任何人,他看不穿泽本夏辉。
这人心思古怪,心中所想是层层遮掩后的产物,世界怕他自己都看不明白自己。
“等下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慌,不要跟田崎敬浩起冲突。”世界低声跟佐藤大树说,把他的手从刀柄上拉下来。佐藤大树皱眉,眼里满是担忧。
果然,听田崎敬浩扯了一番闲话,还隆重介绍了世界的身份,泽本夏辉起身行礼,道:“田崎先生莫要听信此人!我与他在蛛组共事,听信他的胡言乱语,使得您交给我的任务差点失败。”
明明是你让我把假的说成真的。世界忍住不把眼睛翻到后脑勺上。
“差点失败,这不是没有失败嘛。我哪有泽本组长能耐大,两边周旋,游刃有余。”世界说。
“不如你现在就施展这奇术给大家看看?”田崎敬浩建议道。
世界收起嬉皮笑脸,正色,行礼,事到如今,他唯有坦白:“田崎先生,无论是无界还是世界,我发誓我从未欺瞒过任何人,我确实曾经练成摄心术,可现在已无法施展。先生有所不知,无心方能摄心,此次下山,见识了红尘繁华,也见世间疾苦。小人慧根浅,一念动,前功尽弃,再无颜面以‘无界’自称。”
“你这是在玩弄田崎先生!”泽本夏辉怒喝,抽刀直指世界。
世界眼疾手快,把条件反射也要拔刀的佐藤大树按下去,佐藤大树刀抽出半截,迷茫抬头看了他一眼,进退两难。
“吵死了,既然没用,那就杀了,养多一个人花销可大了。”土田哲也抿一口酒,慢慢说道。
泽本夏辉和世界皆是一愣,都听闻土田先生是个狠角色,没想到居然这么狠。
田崎敬浩坐在主位上,不说话,似乎默许了土田哲也的话。于一旁待命的土田亲卫队共五人,齐刷刷无声包围世界和大树等人。泽本夏辉收刀退回座位,与世界对视一眼,意思是:情况把控不住了,你自求多福吧。
世界在心中疯狂盘算,自己跟泽本夏辉在这演大戏向众人宣告自己失去摄心术,无非是拂了田崎敬浩面子,土田现在是给自己一个还面子的机会,世界看了看地板,木的,扑通一声跪下去顺便磕个头应该不会很痛。
除了佛祖他还没向谁磕过头呢,世界咬牙,正准备装作腿软跪地。哪知佐藤大树比他还要快,猛地掀桌起身挡在他面前,利刃出鞘,寒光四射,剑身弧度稍大,刀尖竟像蝉翼般薄,近似透明。
“好刀!”田崎敬浩赞叹道。
“我们走!”佐藤大树转头对他说。
“不是,我认个错就行了……”世界小声说。
“他们现在是要杀你!”佐藤大树快红了眼,说:“你信我,我没你想得那么弱。”
土田哲也甩开纸扇掩面微笑,早听黑木说他的亲传弟子优秀得很,今日得见,果然跟他师父一样,一身硬骨。
佐藤大树深吸一口气,右脚脚尖点地,吐气,刀刃同时横扫五人手中剑,无人能躲过他这一击。神道流对“力”的掌控达到出神入化的境地,招式并不华丽,但效率极高,只一招,五人便觉得手腕被震得发麻,几乎握不住刀柄。
最先调整好的亲卫再次冲上前,逐渐形成五人围攻之势,佐藤大树在五人的攻击下不断闪躲,迎击,田崎敬浩在高位上看得清楚,他没有多余的动作,招招中敌,保证能击退敌人,又不至于伤人性命。
黑木送了份大礼给他!
佐藤大树靠本能挥动手中剑,心神合一,耳听六面,眼观八方,开战前的惧怕荡然无存,跟师父在道场对决时,也是这样酣畅淋漓,越战越勇。
只有清楚手中剑为何而战,才能达到人剑合一的最高境界,领悟剑法的最高奥义。刀刃上沾了不知道谁的血,与佐藤大树手臂上流的血融合在一起,滴落在木地板上,亲卫五人倒地不起,已无再战之力。
佐藤大树头发凌乱,喘着粗气,被汗水和血水覆盖的双眼努力睁开,寻找世界的身影,用未沾血的左手拉他跑出私塾。要去哪里?不知道,现下只能夺命狂奔,最好是跑去一处叫天涯海角的地方。
田崎敬浩叹了口气,对土田哲也说:“没用的可不止他一个人啊。”
土田哲也同样哀叹,说:“你们几个,还打不过一个十七岁小孩,快点去切腹死了吧。”
天涯海角有些远,世界只寻到一间破庙,佛像金身全失,泥胎破裂,唯有双目保有万年不变的慈悲。佐藤大树右臂和背部都受了几处刀伤,有深有浅,幸好土田的人不至于在刀尖淬毒,只是皮肉伤,止住血就好。
现下状况是世界没有预料到的,佐藤大树说得对,他是大人了,世界不能再把他当小孩看了。佐藤大树因失血暂时昏迷,世界帮他处理了伤口,脱下外衣给他铺了个小床,然后用地板上的灰装饰一下自己洁白的里衣,捡一根树枝做拐杖,在垃圾堆里捡一个破碗,拾起自己的老本行——化缘。
他们的钱都放在私塾呢,也不知道还能以什么理由继续依傍田崎敬浩。
佐藤大树在寒冷中醒来时,世界正好乞讨回来,见他神情呆滞,出声问道:“施主,你为何流浪啊?”
世界把一个热乎乎的包子塞到他手中,又问:“因为家国不容?”
佐藤大树扯出一个苍白的笑,什么啊,家国不容的,明明是世界自己。他至少还有母亲在等自己,山上寺里的人,会有人希望世界回来吗?他们培养了世界,利用他巴结藩主,又忌惮他的能力,不肯交心。
“原来我们真的是一条绳上的蚂蚱……”
“我早说的啦,你又不信。”
破庙四处漏风,佐藤大树冷得伤口抽疼,世界拾来柴火点了小火堆,还牺牲了他的“拐杖”,这样手脚是暖了,但身体还是冷。
明明在道场时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,现在却觉得比那时疼上万分,是因为有人关心么?师父是不让喊疼的,母亲也觉得这是必受的苦,世界倒是不会说什么,还问了几次他疼不疼。
问多了,不疼也变得疼了。
就像现在的冷,忍忍也就过去了,世界又问他:“冷吗?要不要靠过来点。”
佐藤大树只能挪动屁股靠过去,贴近了后,能获得热源的只有左半边身体,但也比孤苦伶仃的好。
“你说的一念动,是因什么而动?”佐藤大树不信他贪恋红尘那套说法。
世界沉默了会,又在打谜语:“你以后自然会明白。”
我本无心,因你而有心,更因你动心。只怕一念有,即与道隔矣。师父,没人比我更清楚了。
“你又知道我不明白。”佐藤大树瘪嘴。
“我当然知道,你别忘了,我摄过你心智。”
“等下!”佐藤大树揪着世界的领子与他对视,世界坦坦荡荡,眸色深沉,“那时你还能用摄心术,然后又忽然说要跟我去江户,是因为你动了念,丧失能力,没办法继续在寺中生存?”
世界默许,他大可以选择编多一个谎话,反正佐藤大树肯定会信。但是经历了这几日,佐藤大树非要跟他做一条绳上的蚂蚱,火烧上身都不怕,他要再赌一次,看看佐藤大树对他的情是否还停留在“朋友”阶段。
佐藤大树大脑已经被火堆暖糊了,艰难运转,软趴趴的,得出结论:“啊?你对我动了心?你对我有情?”
夺命三连问。火势太旺了,世界觉得自己要热死了,本想着过多几年这小孩自然会懂,没想到自己又低估他了。幸亏在脸上抹了黑灰,佐藤大树看不见和尚也会脸红。
平生第一次经历这种场景,别说世界了,连佐藤大树都没经历过,他虽然已是英俊少年郎一枚,但每日忙着练功,没时间去拉女孩小手。沉默,无尽的沉默,佐藤大树低头看地,推搡一下身边人,说:“你说句话呀!”
可能是化缘太累了,世界一推就倒,躺在地上呼呼大睡。佐藤大树无语至极,说:“我也不知道咱们要怎么处,但是至少我不讨厌跟你呆一块。跟了本少爷你就放心吧,我保护你!”
世界在黑暗中偷偷扯出一抹笑。
5.当领导去
土田哲也第二日就搜到破庙寻到二人,他走进庙中,一脸嫌弃,看见佐藤大树又是一副要冲上来打架的样子,瞬间换上和蔼面目,给二人赔不是。
“昨日确实是我手下那群傻狗冲动了,我可没有说要杀你们,他们就擅自行动了,真是太没有礼貌了。”
“二位英勇有谋,田崎先生甚是欣赏,特意命我立刻马上请二位回府。”
世界站到佐藤大树面前,规规矩矩行礼,说:“谢田崎先生宽恕,辛苦土田先生来此,我们这就回去赔罪。”
行到厅外,只听里面传出一阵阵赞扬之声。
“田崎先生的字真是雄健洒脱,笔酣墨饱!”
田崎敬浩笑声浑厚,得意非常,见二人正好赶到,示意手下把牌匾提起来。白底黑字,巨大的牌匾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“昏打”。
“大树,世界,来得正好!”田崎敬浩招手让二人上前,“今日我为你们设立‘昏打组’,直接听命于我,你们可愿意做这组长?”
“我们?”世界疑惑。
“对,你们,地位平等,同为昏打组组长,目前组员为濑口黎弥。”
濑口黎弥悄悄在堀夏喜耳边说:“俺咋觉得这昏打组读起来怪怪的,像是有口音呢。”堀夏喜嘘他,说:“别胡说,这是寺辻先生取的名,人家可是留过洋的知识分子。”
“哦……哦。”濑口黎弥似懂非懂。
至于后来泽本夏辉把随从木村慧人送入了昏打组历练;堀夏喜求得神药治好友人后两人一起加入昏打;动荡频生的庆应二年过去后,又有两位年轻人闻名而来,一位高大英俊,一位精明机警;庆应三年,泽本夏辉卧底成功,扳倒藩主,与黑木一起来到江户,最后也选择加入已经令人闻风丧胆的昏打组……这些数不清记不清的繁琐事情,都是后话了。
庆应四年,新政府在鸟羽伏见之战中战胜德川幕府,同年王政复古,明治时代就此开启。
而在倒幕中屡立奇功,负责暗杀事由的昏打组也逐渐消失在新时代的滚滚洪流中。据闻两位组长智勇合一,合则天下无双,有人说他们一起开了间道场,跟组员们生活在一起,有人说他们归隐山林,再不出世,也有人说在明治五年僧侣还俗后,二位各自娶妻,成了邻居,过上了幸福的生活。
无论哪个故事版本,可以肯定的是,二位此生此世从未分离,相伴一生。在江户度过的第一个春天,是他们此生见过的最美的春天。
完